【聯合報╱文/馮傑】2011/3/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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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專門屬於女人們自己的節日,叫三八國際婦女節。這是我八歲那年上小學知道的常識,保持到現在。
我不知道的是它竟起自1903年,就是在一百零八年前,這一個節日開始發芽、抽枝,自遙遠的美國芝加哥興起。那可是一群勇敢的女人,在中國該叫紅色娘子軍。她們罷工,和萬惡的舊社會叫板、瞪眼。以後,世界上有資格的女人們才年年要過自己的節日。
一個人能有屬於自己的節日往往是一種情感上的安慰,它更多成分是精神上大於物質上。因為在這一個世界上,在那些流失的時間裡,其中還會有一段短暫的時間,竟專門塗畫上了屬於你自己的顏色。
一個世紀以來,世界各國多種顏色的婦女們在為爭取到這一權利不懈努力,把這一天還弄成一個國際性質的。
在我們北中原鄉村,那裡的女人卻沒有自己的三八節日,我的祖母、外祖母、母親們,她們活一輩子,到死都沒有享受過這一世界上通用的節日。我妻子失業下崗, 風來雨去,也沒有自己的節日。那些在現實生活裡為了生計奔波的無數女人,都沒有自己的節日。因為她們都處在「國際之外」,這一個美好的節日與她們無關。
對那些鄉村女人而言,面對的是鍋碗瓢盆,享受節日也許是一種奢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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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時候我就知道,在北中原,屬於女人們自己的節日應該是7月7日的「乞巧節」。這才是鄉村中國的女人節。
這一天,如有明月升起,那些本村或相鄰的姑娘,往往會相邀七位志趣相投的同伴,神祕兮兮的,開始陳瓜果、設素菜於一方庭院,邀請來乾淨的月光,乾淨的星光,乾淨的風。這是要供奉傳說裡的織女。這一刻男孩子被拒絕介入。這一天人間鵲鳥全部退場。
這個女人的節日主題還與七枚細針有關:
會有姑娘建議,要包七個素菜水餃,每個裡面放一枚針,煮熟後每人發一個,大家必須從一頭咬去,如果先咬住針尖者就為巧,如果先咬住針門(穿線的地方我們叫 針門)則為笨拙。在笑聲裡,人人都不想當笨姑娘。怕傳出來嫁不出去。可是我知道,村裡到後來從來是只留下許多長得英俊的光棍,卻沒有一個嫁不出去的醜姑 娘。
第二步還要水中丟針,七位姑娘一起,每人在水中投繡花針一枚,若能浮在水面者就為巧。
最後,還有對月紉針或閉目刺瓜花。如果月光下一次就紉上針、刺準花者就為巧,若誰能連紉,連刺七次皆準,便會被擁推為本年度的「織女」。相當於現在每年評選出來的國際年度名媛。
露水厚重,星子垂落。終於,大家歡笑打鬧到夜深人靜之時,沒耐心的姑娘早一點回家,有的姑娘們藏在瓜棚之下,遙望茫茫銀河,要開始偷看牛郎織女的相會。在那樣的夜晚,鄉村瓜棚下,充滿了迷茫,悵惘,哀傷,神祕。忽然想起心事,就會黯然傷神。
瓜棚下,最後更多的一定是比露水要沉的失望。
第二天會有人問:看到織女嗎?
咬著嘴角,多笑而不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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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多少鄉村女人享受過這一節日裡的遊戲啊,一代一代,那些北中原鄉下的女孩子,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另外還有一個本該屬於自己的節日。
她們手磨粗糙了,生活磨粗糙了,像蒲公英的小傘,她們一一嫁到遠方或近鄰,不管滿意或不滿意,都有不同的原因由不了自己。
在這個世界上,有時一個人一轉身,一生這麼快就過去了。
她們把屬於自己的節日漏掉了,那些女人只有在貧瘠的鄉村裡,在自己掌握不住的命運裡上下輪迴。更多的女人則是宛如風雨中的小舟,在汪洋裡最後被淹沒。
鄉村和城市是兩種範疇,兩者永遠有著有形和無形的距離。何況生活在那裡面的女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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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當年在北中原一個善出廚師的小縣城當銀行小職員,孤寂地當了三十年,經歷過三十個這樣不屬於自己性別的節日。沾過二分之一的光,單位每到3月8號這一 天,有時那些領導們心血來潮,文化來臨,就要為婦女們放上半天清假。我們笑稱這是「娘們兒節」,女人則糾正說是國家法定假期。有時經過幾道貪婪的手回扣之 後,女人們還會發一副床單、一對枕套,或幾塊香皂洗衣粉之類。但這樣的機會不多。
如果要在這個節日裡加班發薪,我相信多數女人都不願意享受這個節日。在我們小城裡,一束五十元的玫瑰花往往不如一箱速食麵更具有現實主義意義。就像我寫的詩歌雖然外表優美,在現實裡卻通體飄散著貧窮的氣息。
我有一個做房地產的朋友,經歷豐富,充滿文化情懷,他既寫詩又掙錢,不像我只會一輩子寫詩,被我媳婦定為「又窮又酸」。這位儒商經常會有一些別人不理解的 創舉,像行為藝術,有一年要過三八婦女節,他說要為坐落在黃河邊上的老家做一件事。這一天,他沒有給村裡送去大米、衣服、禮品,也沒有玫瑰花,而是拉來滿 滿一大車衛生巾,說要贈送給全村的女人們,讓她們知道世上還有一種生活,裡面包含精緻。
村裡大多數人不理解。
他解釋說:我目的是想改變鄉村的生活觀念。
有的鄉村女人是第一次見到衛生巾。其實觀念是因為貧窮的緣故,觀念有時取決於物質。一個節日裡的衛生巾,並不能改變一個女人的一生,卻給她們送去了一些憧憬。
也許在中國城市工作的那些白領女人們,每到這個節日裡,能沐浴享受,她們甚至還會有「三八節鄉村一日遊」的活動,號稱返回自然,但那些鄉村裡的女人們從來沒有「三八節城市一日遊」的奢想。
把每一個日子都過成節日,這是每一個女人的夢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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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我在現實裡的所見所聞,我可以肯定說,在三八節這一天,更多的中國女人與這個美好的節日無關,她們與悠閒擦肩而過。她們依然在這一個節日的邊緣上奔波, 更多的女人在護理家中的老弱病殘,護送嗷嗷待哺的孩子,在料峭的風中獨自行走,在望不到盡頭的歸路上,在蒼茫的荒野,在瀰漫灰塵的廠房,在城市某一條骯髒 的街道上……
她們是為了現實和生計。對她們而言,這個日子在生活裡和平時每一天一樣,並沒有發出異樣的亮色。
那時,她們有的也許知道世界上存在有這樣一個節日,有點遙遠,有點模糊,像一面春天脫線的風箏,在自己心裡飄搖一下。
還知道這個節日和每一天一樣都充滿艱難,是如此平常地流失走掉了。
【2011/03/07 聯合報】
http://udn.com/NEWS/READING/X5/6196009.s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