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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聯合報╱張惠菁】2010.12.26
  

魃來的那一天,烏雲密布,下大雨,天空漆黑,沒有一點光。看不見日月星辰。不知道時間,不知道風雨已經持續多久,會不會結束,有沒有到頭的一天……就是一瞬間的事。人眼前出現了光,皮膚感受到了熱……

圖/林崇漢
 
魃從天上下來的時候,沒人表示反對。

  

沒人見過她。未知的事物,人們表示不了意見。直到這個新的存在,開始影響他們。而那也是黃帝請她來的緣故──需要一種新的影響。

 

那時,黃帝和蚩尤作戰。黃帝能用應龍的力量,應龍蓄水。而蚩尤有風伯雨師,能興風喚雨。

 

天上烏雲密布,大風,大雨擊打土地。人抬頭看天,看不到一點光。

 

「得有性質完全不同的力量才行。」黃帝想。

 

而完全不同的力量,只能來自完全不同的層次。於是,他從天上請來一位天女。

 

天女一來,影響就發生了。首先影響風伯和雨師,把他們收乾了。

 

有人說這是魃原來很美的證據。她太美了,風伯雨師才會都聽她的。

 

有人說正好相反,魃很醜,長得太可怕了,把風伯雨師嚇呆了,嚇得忘了自己是誰。

 

傳言分兩派,一派說魃美,一派說魃醜。

 

可以確定的是:魃來的那一天,烏雲密布,下大雨,天空漆黑,沒有一點光。看不見日月星辰。不知道時間,不知道風雨已經持續多久,會不會結束,有沒有到頭的一天。人在洞穴避雨,世界是個更黑的洞穴。

 

黃帝一請,天女就來了。

 

就是一瞬間的事。人眼前出現了光,皮膚感受到了熱。天女從天而降,發出熾白的光熱。

 

風伯的風,轟一聲朝相反方向輻射出去,全是熱風。

 

雨師的雨,嘶地一下子蒸發了。

 

蚩尤敗了。被黃帝收到旗下。

 

但魃也就回不去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 ●

 

人從避雨的洞穴出來,慢慢聚攏。魃就在那兒,站在地上,很困惑的樣子。她已經不是發光的天女,模樣就像普通的女孩。

 

她不知怎樣回天上。下得來,卻上不去。人也幫不了她。

 

太陽快西沉了。魃還在地上看著天空。只好住下來,住進人屋裡。

 

第二天醒來,魃走到屋外看天空。東方的天空有光,正從山那頭漫上來。破曉時分。太陽剛要升起。

 

有件關於太陽的事,但她想不起來了。

 

總覺得,好像忘了重要的約定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●

 

每天看著天空,為一個記不得的約定。

 

太陽從東邊升起,從西邊落下。周而復始。於是就有了時間。

 

她變成時間裡的人。從時間裡看著太陽。天上沒有這樣的時間。

  

「那樣看太陽很危險。」有人對她說。「從前有個叫夸父的,一直看太陽,看到後來就瘋了。」

 

魃沒有瘋。魃只是經常看著太陽。

 

太陽好像會回應魃的注視,變得更亮了。

 

人們發覺天氣變熱了,農作曬焦了。好久沒有下雨。每天都是大太陽。應該入秋了,太陽卻比夏天更毒辣。曆法都亂了。

 

「不要再看太陽了!」人們嚴肅地對她說。

 

「不准再看太陽!」人們威脅她。

 

但魃只專心在自己想要注意的事情上。她還是一天到晚看太陽。

 

「不准看!」村長帶著幾個壯丁來,強迫她停止看太陽。

 

魃反抗。她的力氣不夠大。她不知道自己的力氣這麼小,而男人的力氣那麼大。她的手被抓住了,她的腿被抓住了,她的身體動不了。他們又捂住她的嘴,她發不出聲音了。摀住她的眼睛,看不見了。

 

然後她就關進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。這樣她就不能再看太陽了。

 

魃失去了日月星辰。

 

魃失去了時間。

 

像先前人在漫長風雨裡經歷的一樣。只有黑暗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●

 

沒有了太陽,時間還一樣嗎?

 

或許一夜之間,文明已經改換過幾世代。

 

剩下聲音是唯一的分辨。她聽。裡裡外外的聲音。過了很久,才有個聲音是為她而出現的。一陣敲牆壁的聲音。

 

接著,「有人嗎?妳聽得見嗎?」是個男孩子的聲音。

 

男孩跟她說話。起先說自己知道的事:「這邊是穀倉,今年收成不好,穀倉一半是空的」,或是「今天下雨,派我來檢查穀倉有沒有漏水」。原來她被囚禁在穀倉的半邊,是這半邊穀倉裡唯一的一粒穀子。

 

後來他們開始交談。男孩問她:「妳為什麼看太陽?」

 

「我不知道。我就是想看太陽。」

 

「大家都說妳看太陽帶來壞事情。」

 

「我聽見大家這麼說了,可我還是想看太陽。」

 

「都被關起來了,還是想看嗎?」

 

「想看啊。」

 

男孩沉默了很久。

 

「我也有……」男孩有點艱難地說。「我也,我想在石頭上畫畫,大人說我畫的東西沒有用,教我去種田,可是我還是想畫畫。之前,下大雨的時候,在山洞裡不能 出去。我用手在石頭上畫畫。洞裡沒有光,看不見,我用手指摸、畫,每個石頭都不一樣,它們會跟我說話。說一些祕密。有的我聽不懂。有的我好像懂但是記不 得。我畫,邊畫邊聽,畫著畫著有的石頭就說完了,我又換一顆石頭。很好玩的。我覺得那時比較好。沒人強迫我天一亮就要去種田,因為根本沒有天亮。所以,我 覺得被關在黑暗裡沒什麼不好。」

 

魃覺得男孩跟她有些相像的地方。她忽然想多認識他。這是她第一次想到要去認識一個人,一個個別的人,而不是人、男人、女人。他是她在地上的第一個朋友。她問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 

「我叫共工。」

 

魃忽然想,她也應該介紹自己的名字。「但我沒有名字。」她從天上下來。沒有人間的名字。

 

「妳有啊。大家給妳取了名字。」共工說。「妳是魃。」

 

魃的名字,是人取的。首先是他人、是他人的觀點,認為她需要一個名字。

 

那是魃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。

 

也是她第一次知道,在他們眼中,她是個鬼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●

 

魃想離開這裡。能幫她的只有共工。

 

但共工不是每天來。共工是孤兒。村裡人共同照養他。但也因此,派給他的工作他不能拒絕。

 

下次共工來的時候,魃說,希望他能幫她出去。

  

「我不知道。」共工說。「妳出來後還是會看太陽嗎?那樣還是會被抓起來的。」

 

他說得對。要是那些男人又來抓她,她的力氣還是對抗不了。

 

「到哪裡才不會被抓呢?」魃認真思考。

 

「我要去找黃帝。」她說。「問他有什麼辦法。是他請我來地上的。」

 

共工沉默了。「那妳就要離開我們村子了。」

 

「黃帝不在村子裡嗎?他在哪裡?」

 

「不知道啊。村子以外的事,很少人知道。」

 

共工不希望魃離開。她也是他唯一的朋友。但最後他還是說:

 

好吧。我幫妳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●

 

黎明之前。很暗。

 

共工的計畫是這樣的。黎明前幫魃脫身。之後魃可以借微亮的天光上路。否則他擔心魃走夜路危險。村人都說,村外有野獸,有各種鬼怪。

 

難度在於:穀倉位在村子的中心點。想不被發現,要很小心。

 

門開時她不停地眨眼睛,太久沒接觸到光線。她看到共工了。是個模樣倔強的少年。

 

「來!」共工抓住她的手。長著厚繭的手心,汗,溫度,一下子貼在她皮膚上。她把手縮回來了。她不習慣被抓著。令她想起被關的那天。

 

共工愣了一下,不再拉她,改成招手。「快點,這邊。」

 

結果她在木梯上踩空了。

 

驚醒了守衛的村民。「魃逃走了。」守衛大聲喊。敲著鑼。

 

他們跑,從穀倉跑下來,跑向村外。

 

村人也跑,從屋子跑出來,跑向他們。一些人抓住魃。一些抓住共工,把他拉開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●

 

放開我。你們這些無知的人。

  

怎麼能阻止我去希望,去看,去想像,有比你們這些,比這一切都更亮更光明的……

 

被男人們押住的魃,掙扎著仰起臉,朝向黎明前的天空。

 

天亮了。

  

在她視線的方向,出現了一輪太陽。

 

不是從東方緩緩升起,是忽然出現的。忽然就在天空的中央了。就好像是為了回應她,憑空生出來的。

 

另一邊,東方的天空已經破曉。金色光芒從地平線升起。日出了。

 

「兩個太陽!」村民陷入極端的恐怖。「太陽變成兩個了!」

 

本來貪睡還沒起床的,這時都從屋裡跑出來。哭泣,號叫,頓腳,捶地,祈禱,咒罵,同時發生。

 

咒罵的最多。

 

「妖女啊!」

 

「鬼啊!」

 

妖怪啊,鬼物啊,人被自己說出的名詞嚇阻了。男人不敢再來抓她。

 

但可以趕她。「不能留她在這裡。把她趕出村子。」男人跑去拿了農具來。害怕的時候,特別需要工具。

 

「鬼才想留在這裡。」魃撂下這句話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
 

共工遠遠看著她離去。她唯一的朋友共工。

 

她沒有想到要回頭。沒想到要對他揮揮手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●

 

天上下來的天女,幫黃帝打贏蚩尤,現在無家可歸。

 

「我要回家。家在天上。我要找黃帝,教他想辦法。他得想辦法。」

 

從一個村子,到另一個村子。黃帝不在。

 

有的村子留她住下。過一陣子,也趕她走。因為她到了之後,都鬧旱災。

 

她從天上下凡的天女,變成不祥的女人,旱災女人,乾旱女。

 

但,同時有個預言流傳開了:收留魃的地方,會有享不盡的福報。

 

相信預言的村子留她。開始鬧乾旱他們又說:「有福報,沒命享,有什麼用?」又趕魃走。

 

魃流浪,吃了很多苦。露宿荒野的時候越來越多。

 

絕望孤單的時候,只有太陽不讓她失望。每天升起,落下。總是光明。總是溫暖。

 

即使夜裡她也想看到太陽。

 

心裡好像有一個照不亮的黑洞,空空地,讓她難受。但只要太陽出來,照在身上,她就會好一點,暖一點。

 

當她幾乎像太陽那樣熱烈盼望著太陽出現,天空便真的多出個太陽。

 

不知不覺,已經有九個太陽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●

 

到最後連魃都覺得,實在太熱了。

 

她吃不下東西,拖著腳步,沒有目標地走,四周找不到一處陰涼的地方。

 

九個太陽從九個方向照亮。這已經是個沒有影子的世界。

 

「哪裡都一樣,反正,沒有一個地方……」這麼熱的天,心冷卻沒有消失過。

 

她走過的路,土地都裂開了。她也沒注意,只是走。

 

心裡的洞也還是黑。更黑。

 

第十個太陽出現。魃再也支撐不住,倒下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●

 

十個太陽下山。一個月亮升起。

 

魃的身體底下,她的影子爬起來,看看自己。嗯,有點暗淡,不過還行。

 

白天,大地上幾乎沒有影子了。但晚上又是另一回事。

 

影子有影子方便的地方,因為啊,影子很容易跟其他影子連成一氣喔。

  

再不同的人,長得最美的和最醜的,身分最高的和最低的,影子都可以連在一起。

 

影子爬起來,跳進樹的影子。樹的影子連到山的影子。山的影子連山谷裡莊稼的影子。莊稼的影子隨夜風吹動莊稼的波浪搖晃,搖搖搖,搖到村子籬舍的影子上,融進村口的狗的影子,進入農舍,經過家畜的影子,進到四周蹲著的村屋的影子、屋裡睡著的人影子……

 

抵達一個叫叔均的人的夢裡頭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●

 

黃帝的孫子叔均起了個大早,領著幾個村民,按夢兆找到了魃。

 

晚上在營火邊,村裡開了大會。

 

叔均主張讓魃留下,養好身體。

 

「可是,乾旱已經很嚴重了。」有人說。「已經有十個太陽,萬一繼續增加……」

 

「如果太陽還會增加,不管魃是不是在這裡,都一樣。」叔均說。「我們會被太陽照到,別村也是,哪裡都一樣。」

 

騷動拂過人群,像風梳過稻子。

 

「說得也是。既然這樣,沒理由見死不救了。」

 

「至少心安理得。」

  

「對啊,怎麼能把人丟在荒野裡?這種虧心事,做不來的。」

 

「太陽不會忍心這麼烤我們的啦。天氣很快就會變涼的。」

 

那晚的村民大會過後沒多久,東方有個人叫后羿,用箭射穿了太陽。

 

村民不知道后羿是誰,他的事蹟也還沒傳到這半邊的土地上來。某一天村民醒來,發現仍舊是一個太陽升起。他們笑了。一切都很自然。

 

少了九個太陽,一下子感覺到冷。已經是冬天了。

 

(上)

 

【2010/12/26 聯合報】
 
 http://udn.com/news/READING/X5/6055984.shtml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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