魃醒在慶典的聲音裡。
慶祝天上有一個太陽。慶祝冬至。慶祝一年收成。
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。期間世界又只有一個太陽。她推開身上厚厚的被子,坐起來。屋子角落有個婦人在紡紗。看見她醒,婦人笑了,喊她的孩子,去,去告訴叔均。
叔均來看她,臉上畫著油彩,不好意思地說,正在演酬神戲。
一起來的還有許多村人,密密地在床前圍了好幾圈,都戴著面具,或是跟叔均一樣搽著油彩,有的頭上裝飾鹿角,有的掛著獸毛。她好像被一群鬼神動物精怪包圍住了。
好奇的小孩在門外探頭。
小孩讓她想到共工。不知道他怎樣了。
人們離去時,一個個窸窸窣窣在門口穿上獸皮做的外衣。外頭已經這麼冷了啊。他們就那樣魚貫走出屋外,走到凍得很高的天和很硬的地之間。像一列神靈鬼怪化妝成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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起初還是睡不安穩。隨時怕被趕走。一有聲音就醒來。
一天兩天,沒有被趕走。一個月兩個月,也沒有被趕走。她比較放鬆了,神經質的眼神變柔和了。
她問婦人,為什麼她可以留下,誰決定的?
「大家一起決定的。」婦人說,「我也決定妳留,留到妳想走。」
「妳又不認識我。」
「我不認識妳,可是我覺得這樣比較公平。」婦人說。
「我也不是出生就在這裡。前幾年,大水的時候,我的村子被水淹了。我才搬到這裡來的。」
「這裡的人都是這樣。都遇過點災難。都有過家,都看著家毀過。有些人的家,被地震開的口子吞到地底下去了。有的,家被盜匪燒了,人抓去當奴隸幾個月,幾年,才逃出來的。大家都是家破,人亡,流落過來的。」
她給她看,山石掉落砸在她額角,留下的疤。那時,血和著雨,流了滿臉,都看不見了。她說,妳看看村裡的人,幾乎每人身上都有疤。小孩子除外。
「疤都有故事。」她笑說,「大家都很愛講自己疤的故事。冬天在火堆旁講往事,越講越誇張。第一次講,被狼攻擊。下一次講,被一隻像熊那麼大的狼攻擊。」
「黃帝派叔均在這裡建村,收留我們這些流浪的人。」婦人說。
「能來到這裡,等於是第二條命了。天又給了我們一次機會,再活一次。大家都很珍惜,這幾年我們墾了田,挖了水渠,也積了不少存糧。一時乾旱,我們應付得來的。若是天意要乾旱更久,那也是命了。妳說是不是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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魃對叔均說,黃帝在哪裡?我要找他,問他怎樣回天上,這裡不是我該待的地方。
叔均看看她。她在發抖。有一種不熟悉的情緒在她內裡啪地打開了。她不知道那是生氣,傷心,還是別的什麼。好像有人剛在她很冷的心上澆上了熱水,一下子她在內與外、冷與熱之間適應不過來地簌簌地發著抖。
我得回去。她說。我在這裡,你們會鬧旱災的。
叔均平靜地開口:「妳應該已經回去了才對。」
「天上來的天女,當天收服了風伯雨師就回去了。我親眼看著她回去的。」他說。
半空中,天女發出耀眼的金色光芒。霎時風停,雨歇,烏雲散去,空中一片光明。在天女四周,出現了環形的彩虹光,繞著她旋轉。天女變透明,消失在光中。
當時還是個孩子的叔均,看得目瞪口呆。太美了,從沒看過那麼美的景象。他禁不住跪坐在地,充滿敬畏。不知道敬畏什麼。敬畏一切。
叔均看著天女上升的同時,有些人看到天女降到地上來,降到地上,成了一個普通的女孩子,跟周遭的人一般困惑,不知接著該怎麼辦。
「她是天女,我是誰?」
「妳也是她。她留下的部分。」
魃不懂。
「要是,我不看太陽,是不是就不會有旱災?」她開始像當初迫害她的人那樣思考了。
「但……我是不是和誰有過約定,才一直想看太陽。」
叔均奇怪地說:「可是,妳就是太陽啊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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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帝請來的天女,就是太陽。叔均說。
「雨已經下了那麼久,四周一片黑暗,大家都快放棄希望了。黃帝想要天空再一次有光明,太陽就回應他了。可能就像她回應妳──妳回應妳自己一樣吧。」
記不起來的約定,是太陽和黃帝之間的約定啊。
忘了約定已經結束,還停留,從外部看自己,從人的眼光,從地面,從時間裡看自己。難怪太陽分裂了。
「難怪人給我取了個鬼的名字。我真的是鬼,死了還不知道。」魃說。
「爺爺說,妳是他的女兒。」叔均嚴肅地說。因他的願而生,是他的女兒。所以,這裡就是妳家。
「那,但是,我應該……?」魃有點不安。當她可以決定的時候,她不知道。我該留嗎?我想留嗎?這地方和別的地方不一樣,想要的話可以一直留,如果走也不是因為被趕走。這就是家?她還沒習慣有家。家需要練習。
「下不了決定的話,聽看看它的意見,怎麼樣?」叔均指著魃的腳邊。
魃低頭看,她腳邊,影子晃動。
魃都沒注意到自己有影子。
從妳來的那天就有了喔。當天女上升,消失在光裡,魃下降,站到地面上。那時,在妳的腳邊,第一次出現了影子。因為是在地上,才有的影子。和時間一樣。
可能是回應叔均的提議,又或許只是火光搖動的關係,魃的影子忽然伸長了,擴大了。它連上叔均的影子,婦人的影子,村人的影子……全都連成一片,一片陰影在所 有人腳下,在整個已知世界的腳下,一切有形狀有身體阻擋了光的行進的物質底下,發出微微、低頻的振動。像一頭龐大的動物在呼吸,吐納。吐出並吸納,一切有 過的記憶,意志,痛,喜,悲,願,有形,無形,種種,種種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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魃的故事結局,有個說法是這樣的:
後來魃就開始看風景了。
看河。看山。山頂有白色積雪,雲霧繞著,終年不散。
她天天看,看這些在時間裡的東西。看著看著,忘了自己會造成乾旱。也忘了自己是太陽。她已經不是了。不可能永遠是。時間裡沒有時間之外的永恆,沒有「永遠是」。
外人看她,就是個村裡的女子。村民說,她是黃帝的女兒。後人說,她是個頑固的老太太。
有人從村外來,說起外頭傳說的魃的事蹟,大家都很愛聽。邊聽邊笑,還要插嘴,興奮到眼睛發亮,像看到認識的人上電視。
旅人說,魃從天降下,風雨就停了;村人就說,你看看,真夠固執的,風啊,雨啊,連蚩尤啊,都轤不過她。說到鬧旱災,別村的反應都是:「魃真恐怖啊。」但這村的村民還是笑,笑到流眼淚。接下來好幾天,說到這事都要笑。
第二天旅人上路,覺得怪怪的,故事在哪裡變得不一樣了。
他搔搔頭。不過,那也不是他的故事,是傳說。他也是聽來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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魃住下後,開始認識村裡的人,植物,家畜,起初她什麼都沒看過,什麼都讓她新鮮。太陽底下真有那麼多新鮮事。漸漸,認得蟲魚鳥獸,四時瓜果。能測知冰的厚度,識得星辰,辨出雲氣。能唱著歌謠催花授粉,催果結實。她知道並且信賴,世間豐饒變化,無窮無盡。
後來她老了,記憶不行了,會錯認人,會把往事的順序記混淆了,過去拉來現在,現在穿插從前,但她老固執己見,說她記的才對。
大家笑,說她真頑固。但大家不知不覺都被感染。她的記憶變成大家的記憶。時間打了幾趟循環,一趟一趟,悲傷的事忘了,變成豐收與晴天的記憶。
土地也被感染。河川也被感染。雲也被感染。樹也被感染。穀子也被感染。
叔均的領地一直很富庶,應驗預言中說的。
每年一到冬至晚上,距離太陽最遠的黑夜,山谷中迴盪起慶典的聲音,沉沉振動了覆蓋在山谷之上的黑暗。於是黑暗就像一頭看不見、無形無名的獸那樣,咧開嘴,無聲開懷地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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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山海經.大荒北經》:「有人衣青衣,名曰皇帝女魃。蚩尤作兵伐黃帝,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。應龍蓄水,蚩尤請風伯雨師,縱大風雨。黃帝乃下天女曰魃,雨止,遂殺蚩尤。魃不得復上,所居不雨。叔均言之帝,後置之赤水之北。叔均乃為田祖。」(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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