餓死鬼爬出來,黑糊糊的臉,看不到眼睛卻感到「它」趴在甕口瞪我們。然後「它」飄起來,凝聚成一股臭煙霧,臉變得更狠,牙齒銳利,發出嗡嗡聲。接著,餓鬼變成蟾蜍,又發出淒厲叫聲……
圖/達姆 |
爸爸前腳跨在村界,心想,回家還遠,可是呢!要是就地找個地方解決,又吃虧。想著想著,他膀胱又脹了,咬牙衝回家。他跑進家門,跑進臥房小解。沒錯,早期 廁所文化,尿桶得放在女人臥房裡。他尿得快意,一手撐著牆,兩眼翻白眼時,忽然間,他感到提豬腿的那隻手一鬆,噗通一聲,尿桶炸出大水花。爸爸大喊完了, 莫非一時得意把自己的「尿壺」也「解放」了。低頭一看,更慘呀!還得了,手中的豬腿掉入尿桶裡浮沉了,像是水鴨快溺死在混濁的三寮坑溪水。
爸爸的叫聲引來家人關心。我也在場,心情可想而知,總之呢!要是想像「陳年臭滷汁泡著一隻臭襪子」,能體會美好的世界坍了。那是沉默時刻,幾乎像守靈。這 時候,媽媽把兩個袖子往上勒,往尿桶撈它幾下,抓起豬腿離開。我們大夢初醒,順著地上的尿漬找到廚房,看見媽媽正料理豬腿:拔豬毛,洗刷後,丟進蒸籠,一 瓢水、一把火,豬腿不久就熟了。之後呢!能吃了吧。
「別急,這要先拜祖先。」我媽媽用紅托盤擺上豬腿,拿到客廳祭祖。
「這當然的,祂們得先吃。」我應承。這用尿滷過的豬腿,自然得讓祖先大口吸光「臭噴噴」的味道才行。
到了晚上的團圓飯,全家圍著桌子,碗裡是番薯簽飯,「桌心菜」(主餐)可是大豬腿。這可「澎湃」了,我吃完絕對不剔牙,牙縫塞肉,就像婦人裝金牙般貴氣。誰知道筷子才拔了起來,猛然被媽媽用鍋鏟拍掉,沒好氣的說:「這豬肉很珍貴,不能一下吃完。」
我拾起被打落的筷子,上前夾,說:「我吃一點就好,看,就那一塊小豬皮好了。」
「用看的,用眼睛吃就好。」
「那給我一根豬毛吮,塞塞牙縫。」
「不行,越吃越想吃,豬毛也不行。等明天大過年再吃肉。」
於是,我的圍爐,猛扒了三碗番薯簽飯,「眼嘗」了好大的豬腿。讓我努力餐飯的理由,不過是等待明天到來。
到了隔天傍晚,阿公用榔頭把鬆動的牙齒敲穩,阿婆笑朗朗。他們下午四點就坐上桌,到了五點,先吃到一塊豬肉。我們呢?我們欣賞完了兩老吃肉的幹勁,卻什麼也吃不到。因為,我媽媽發令了,她說,這塊豬肉得來不易呀!天字第一號聖品,我們吃番薯飯,再用眼睛配就好。
到了年初二,我媽媽割了塊肉,準備給大家。這時候,我獨身且到處串門子的舅公來了,門也不敲的闖進來,刻意說:「這麼剛好,在吃飯。」
根本不剛好呀!因為,媽媽把小孩趕走,把肉盤子推到舅公桌前。舅公嘻嘻哈哈吃完了,油渣都不留。我這輩子願意為一小塊肉犧牲,可是它消失了。我們幾個小孩躲在窗下,目睹肉沒了,流下淚。我弟弟跑到竹林大哭,他接下來的半年知道誰是仇人,看到舅公不是不理,就是怒眼斜瞪。
餐後,我媽媽頒布命令:「等到『掛紙』(掃墓)時,再吃肉。」
之後,豬腿放入「冰箱」藏起來。所謂的冰箱,是個大甕,用大量的鹽巴將豬腿醃了,甕口蓋木板,貼上封條。蓋上去的剎那,我的心情起了陰霾,晚上睡覺時,恨得咬竹枕頭洩憤,喃喃說:「豬腿,吃掉你。」結果弟弟被吵醒,又跑到竹林捶地大哭。
我早也忍,晚也忍,夢中也忍,好日子終於來了。客家掃墓在元宵節後的第一個禮拜日。這天祭完祖墳,回家路上,陽光真好,小孩樂得甩臂膀走,提著豬肉的祖父卻刻意到伯婆家。
我伯公死了,伯婆長年躺在病床,面對難治的褥瘡與喪偶情緒。天呀!阿公不聽小孩的勸阻,進入伯婆家,割下好大塊的豬肉送她。有十幾分鐘,伯婆感動得發抖, 從病榻掙扎起來,想用發抖的手泡茶給大家喝,卻翻身也難。阿公連忙阻止,打開窗戶,讓陽光透進來,所有人都泡在溫暖裡。伯婆要我的阿公從鐵罐裡拿出日曆紙 包裹的糖果,一人賞一顆。她則躺在床上,哼著歌,回報沒吃到糖的阿公。阿公眼睛紅潤,我們小孩則大哭,不是感動,是對伯婆憎恨了些。小孩的飢餓能製造恨意 呀!因為回家後,媽媽又下了新命令:豬肉額度減少,大家忍忍,等到端午節再吃。
那塊肉就像爹娘,得半年看不到。也就從那時開始,日子越來越忙,割牛草、翻田、整理雞舍牛欄,沒空暇思念豬腿。可是,到了晚上,疲累的身體躺在床上時,腦海分泌食物的蜃影,怪了,整套消化系統積極運作,舌頭在跳,胃腸在響,蠕動的大腸在鞭打肚皮。它們對付腦海丟下去的食物幻影。我常被這種狀況搞得睡不著, 飢餓得很,偷跑下床,要不是「冰箱」有封條,真想掀開吃。我抱著「冰箱」,舔著甕,想像在啃大豬腿,直到自己又盹了。
好了,天氣越來越熱,端午節終於到了,總算能吃豬腿。阿公用榔頭把鬆動的牙齒給敲穩,動作更滑稽,惹得我阿婆大笑。結果,她最後一顆牙掉下來,像骰子在桌 上轉不停。老人掉下最後一顆牙,這意謂阿婆要過身了。計畫趕不上變化,媽媽當下宣布,把切下的一小塊豬肉給阿婆獨享,其餘的份,等到中元節再談。孩子們坐 在桌邊看人吃,嘴巴張得好大,等了半年,得到如此酷刑。到了深夜,弟妹的棉被又傳來稚嫩哭聲,和窗外蟋蟀的唱和。
我知道媽媽的伎倆是無盡的「延長賽」,日復一日,豬腿可能熬到年底的團圓飯才能吃。也就是,那套「等到中元節再吃」又是託辭。為了給夜晚亂運作的腸胃一個 交代,我想到妙計,趁夜取了細長的竹皮,從甕口探進去,戳一點點的豬肉吃。那點肉屑,美味呀!令人眼珠子打轉,胃腸抖動,這下值得。從此,我每晚不破壞封 條,卻幹了偷吃的勾當。
到了中元節,也就是俗稱「七月半鬼門開」的前一天,時值下午,阿公經過大甕時,聽到裡頭傳出嗚嗚嗚的呻吟。他嚇一跳,邊跑邊嚷嚷,說:「餓死鬼逃出地獄,跑來我們家吃豬腿了。」
這還得了,人還沒吃,鬼先拉屎搶地盤。大家聚到大甕邊,果真聽到令人起雞皮疙瘩的聲響。聲音時而輕,時而緩,除了鬼,誰還有能耐躲在那?阿公拿了鋤頭,阿婆拿了長針,我媽媽拿菜刀,其餘小孩各拿了木屐、火鉗與剪刀,準備打死鬼。我呢!什麼也沒拿,喉嚨像快燒乾水的茶壺猛響,好備妥口水。據說鬼最怕口水。
爸爸怕死了,用腳踢開甕蓋。阿姆唉!餓死鬼爬出來,黑糊糊的臉,看不到眼睛卻感到「它」趴在甕口瞪我們。然後「它」飄起來,凝聚成一股臭煙霧,臉變得更狠,牙齒銳利,發出嗡嗡聲。接著,餓鬼變成蟾蜍,又發出淒厲叫聲。最後「它」變成巫婆,像如今我在這講故事時的蒼老模樣,好悲傷的臉,永遠吃不飽的樣子。 整個過程中,家人被千變萬化的鬼嚇在原地,忘了攻擊。最後,巫婆的淚水掉在媽媽臉上。媽媽原地踏步,大聲尖叫,打死那滴「淚」,張手看出打死的「淚」原是 一隻蒼蠅。
所有的人都懂了,沒有鬼,只不過是天色陰暗把一群蒼蠅看錯了。媽媽撥開蒼蠅,往甕裡看去,豬腿爬滿了蛆。牠們又白又胖又可惡,在僅剩的肉塊上辦同樂會。孩子們把鼻子哭壞了,一個也不少的躺地上又滾又踢,悲憤交加,還有什麼比失去一塊肉更哀傷的。
「是誰搞的鬼?」我媽媽大喊,「誰偷掀蓋子,沒蓋好。」
姊弟們仍在地上打滾,只有我小聲說:「不是我。」接著爬起來,腳步心虛的往後退,大吼:「不──是──我。」然後轉身跑出後門,跑向田野。
阿公拿了鋤頭,阿婆拿了長針,媽媽拿菜刀,弟妹們則各拿了木屐、火鉗與剪刀,從後方追來,像面對惡鬼般對付我。理由很簡單,那根支撐全家綺麗夢想的豬腿被我拆了,它成了腐木,造成美好的家倒了。
我跑向田野,不小心栽進了水田,頭插進爛泥。家人拔起我,只不過是更方便的辱罵我。這時候,我阿婆──那個神奇活過苦難時代,失去牙齒,被認定將過世卻活得更好的人──她告訴在場的人,關於飢餓,每個人都會犯錯誤,尤其是小孩。
「可是,也不必一隻豬腿看了半年,還吃不到,你們大人都是『囓鬼』(吝嗇鬼)。」我低頭反駁。
「大人說話,小孩頂什麼。」媽媽說完,賞我個耳光。
我沾滿泥巴的「火柴棒頭」,多了個掌印,又痛又紅。最後,大哭起來,淚水在臉上鑿出兩道痕跡。我越哭越淒厲,滿腹委屈化成熱淚往外流,大吼:「囓鬼,反正媽媽是囓鬼,肉寧願拿去餵蒼蠅,也不願意餵我。」我的舌頭,也許該說鬼尾巴,這時又抖動了,它也認同我的想法。
媽媽也哭了,淚水泛在臉龐,說:「你以為我願意嗎?那塊豬腿,我一個疙瘩也沒吃到。」這下子整家人沉默下來。
我不管,頭也不回,拚命的往荒野跑,也不知跑了多久,尋地方坐下,把頭埋在雙腿間。這期間,媽媽急切的呼喚我,要我趕快出來。我孩子性的再也不想回到那個 家。天色漸漸暗了,四周充滿雜草、淒冷與黯淡,反正躲得了我。我哭累了,抬頭竟然看到諷刺的景象。幾隻山羊在草叢裡啃草,幾隻蜜蜂在酢漿草的紫花上採蜜, 幾隻螞蟻搬蚱蜢,幾隻螳螂快意的捕椿象,牠們整天忙著有東西可吃,我卻忙著餓肚子。
忽然間,我聞到香味,味道絕對只適合人類。我趴在地上嗅它從哪來,這裡轉,那裡鑽,然後起身尋找,也不知走了多久,撞上一扇門,抬頭看出那是我家後門。我 打開門,孩子性的衝到鍋子邊跺腳,大喊:「媽媽,我好餓。」滿室馨香,味道讓我置身天堂呀!原來,媽媽花了幾小時把那根豬腿處理了,剔除蛆與爛肉,下鍋去 煎,趁熱切成丁,撒了鹽與九層塔,應該能叫作「鹽酥豬」了。我呢!受懲罰了,沒有份,卻得到最大的豬腿骨。
整整有三年,我與這根豬腿骨奮戰。媽媽教我用繩子將它掛在頸子上,成了特大隻奶嘴,嘴饞的時候,吮它一口;嘴賤的時候,用它敲腦袋。我十歲的某個早晨,起身摸摸頸子上的豬骨,它沒了,真的沒了,管它怎麼消失的。我連忙爬下床,第一泡尿都沒灑,衝到客廳上香謝祖。
幾年來,食之無味、棄之可惜的豬骨沒了。一隻豬腿吃四年的噩夢醒來,從此天亮了。
【2011/01/02 聯合報】
http://udn.com/NEWS/READING/X5/6068997.s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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