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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聯合報╱平路】2011.5.27

電音三太子揚名國際、成為台灣活力代表作的時代,有對父子,象徵意義上,都是封神榜裡的哪吒。

 

鄭芝龍與鄭成功父子身上,皆透著這種顛覆與叛逆的鋒芒。鄭成功固然大義滅親,信上寫著「吾父既不以兒為子,兒亦不敢以子自居」,就此剔骨還父;而以人間天 上亂一亂的角度來講,鄭芝龍的行徑更酷似那個離經叛道的紅孩兒!大戰荷蘭人的光景,他的船艦左輪生風、右輪噴火,而他在水裡搓洗一下身上的混天綾,就足以 翻江倒海,龍宮為之動盪。

 

比起鄭成功在廟宇的鼎盛香火,甚而延伸出許多降生時紅光燭天,長大後斬妖伏魔的神蹟,鄭芝龍儘管威鎮八閩海域,卻始終不曾修成正果!生時在菜市口被劊子手處決,死後,還繼續當反面教材被人厭棄。

 

鄭成功的幸運,是他很容易放進傳統的參考座標,順應的是人們熟悉的一套語彙。換句話說,他這個故事體裁不費事(也不假思索!)就置入文天祥、史可法等一脈 相傳的所謂道統,他雖有日本母親,卻是正統儒生,表現的是溯自屈原、蘇武、岳飛…所謂氣節的延續。至於鄭芝龍,他的降清,衝擊到傳統的根基,逆反於不事二 主的忠君思維。一個順勢,一個逆勢,父子的歷史評價終究成了相反的兩極。

 

這對父子在後世眼光中,甚至是有趣的對照組。兒子鄭成功怎麼看都順眼,今日海峽兩岸從他身上各取所需。對岸紀念他,取他大敗荷蘭紅毛番,把台灣拉回祖國懷 抱,放在民族教本或統戰語境裡都是標竿人物。台灣則取他孤土孤忠的硬頸。讚他復興基地的眼光、譽他放手一搏的海島經營,延平郡王祠裡四時祭祀,匾額寫著 「開台聖王」,儼然夠本土,算我們的保台英雄。

 

鄭芝龍的不幸,亦在於他本身經歷太豐富太異質,洋名叫做「尼古拉斯」,他生前信洋教、有異國女婿,家裡還有座天主堂,當時他國際化的程度超前,結盟的對象 因時制宜,又以公司的結構經營船隊,實難運用傳統的修辭去評述。而他有心打開清朝的海上視野,畢竟,他由經驗得知,在大航海時代,商人需要整個帝國做商業 行為的後盾,除了兒子的執意抗清壞了整整一局棋,放回當年的時代脈絡裡,鄭芝龍的企圖心也過分異質,非但難以迴轉朝廷對海洋的陌生感,還把自己也推入險 地。

 

到頭來,鄭芝龍的海上宏圖在史冊中被刻意漠視,其中昂揚的想像力與雄偉的創造力,在史觀上被刻意低估。他死後兩百年中,統治者仍把大海視作險阻,政策反反覆覆,幾度祭起「片板不能入海」的禁令,海天遼闊的近世,屬於無從想像的禁境。

 

至於鄭成功,他生涯其實多有可議,個性峻烈,不赦小過,無論對象是家人、部屬、荷蘭人、原住民,他的誅殺毫不手軟,真叫做超級殘酷。卻因為他被嵌入一套符合傳統的敘述模式,只要大節不虧,其餘一概視作可忽略的小節。

 

問題是,大節是什麼?

 

看看這對父子,想想他們父子殊途的命運,雖是電音三太子的時代了,但你我不是哪吒,從不是河岸上自開自落的蓮花。如今舊框猶在、鄉愁未遠,雖不自知,我們 身上承載著所謂道統;三太子可以搖滾金光、電音入耳,我們腦袋裡世襲的,還是很古老很封建的那套文化符碼。(作者為作家)

 
 http://udn.com/NEWS/OPINION/OPI4/6362399.shtml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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