碧人
聯合報2009/12/11
【文/石曉楓】
「北朝鮮」這語彙穿透耳膜
夏日的首爾酷熱難當,豔陽天白花花麗日下,滿校園都是穿著短背心、迷你裙的妙齡少女,這一兩季流行的幾何圖案大膽穿上身,個個都成了翩翩飛舞的花蝴蝶。上課途中一路欣賞美景,頓覺心境彷彿也年輕了起來。
教室裡光線充足,學生反應又活潑,滿室喧鬧,氣氛很是熱烈。然而我注意到其中一名年齡看來稍大的女生,只端坐角落低頭沉思,並不與身邊的同伴交頭接耳。她 是這間教室裡一面陰鬱的風景,無論我說了什麼笑話,那女孩臉上一貫毫無表情。也許是漢語程度不佳吧!她總是埋頭做筆記,不敢正視老師,偶爾點名練習會話語 句,也念得結結巴巴、發音古怪,然而當我踱到課桌前,卻發現她攤開的筆記本上,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自己練習的造句。
於是便很少要求發言了,怕她因屢受挫折,對於語言學習灰了心。下課後,我徵求自願者陪同上銀行辦事,女孩旁邊的密友很熱忱地毛遂自薦。途中我詢問:「妳跟 美玉是好朋友嗎?」「嗯,那位姊姊是北朝鮮來的,她學漢語很慢。」我愣了一下,「北朝鮮」這個語彙第一次如此切身地穿透耳膜,然而當時我對它一無所知。
學期終了,我沒讓美玉順利通過考核,她必須重修。新學期伊始,另一個任教班級裡,有張陌生的面孔似曾相識,幾周後我恍然大悟,那名女孩看來雖然比美玉略略年輕,但卻同樣神情木然、不言不笑,她們臉上有一種共同的沉默力量,無表情下包藏了太多隱含的表情。
女孩相當努力學習,然而在滿室蹁躚欲舞的花蝴蝶裡,她似乎是隔絕的存在,微胖的身軀略顯笨重,大眼眸則烏黑得近乎空洞;漢語程度雖然不錯,但口音卻與美玉同樣古怪。期末考前,女孩向我請假,說有事必須赴英國一周。我交代她,回來後立刻報到。
阿姨其實是把她給賣了
下一個周末夜裡,接到了女孩返回首爾的消息;隔日下午三點整,她來電詢問測驗地點,一路聽著,一路古怪地「欸」、「欸」應聲,像個東北老太 太。考試之前我問女孩,為何必須在期末飛往英國?「是跟教會去的,老師。因為我是北朝鮮人,他們希望我去那裡說說自己的狀況。」我愣了一下,沒預料到「北 朝鮮」三個字,會由她口裡如此流暢地說出。
還是將卷子交到她手中,女孩一邊沙沙寫著答案,我腦袋裡一邊嗡嗡轉著無數問號。完成卷子後,便開始拋出一個個問句:
「什麼時候到南韓來的呢?」
「我十九歲離開北朝鮮的。」
此際「逃北者」三個字竄入腦海。女孩相當冷靜地向我陳述,在北韓的父母很早辭世,妹妹當時被送到孤兒院,她則隨奶奶一起生活,然而女孩十九歲時,祖母也離開人間。當時有位阿姨答應帶她去中國,人家都說去中國可以掙錢,在走投無路之際有人願意伸出援手,女孩當然別無選擇。
我看了一眼桌上的護照影本,那是她初進門時取出來作為請假證明的,護照上面記載著女孩的出生年分是1980年,那麼當她十九歲時,應該已到了中、韓邊境較 難偷渡的年代。報上說,北韓在1994年曾發生過重大饑荒,最初政府默許人民越過邊境找尋米糧,帶回家中餵飽妻小,兼可減輕經濟壓力。然而後來,中韓邊境 的朝鮮難民吸引了大批人權組織、新聞記者關注,兩國政府不得不加強邊境巡邏,偷渡者因而必須攢更多費用,才能買通警衛隊為他們開路。
那麼,好心的阿姨到底花了多少錢,才讓女孩順利逃到青島呢?女孩說,阿姨其實是把她給賣了,她被帶到一位行動不便的老奶奶家,做人家的「保母」。「保母?得每天幫忙帶小孩嗎?」我很無知地問道。
女孩說不是,她必須燒飯洗衣,照料老奶奶的生活。我想起前陣子,《朝鮮日報》曾屢次推介一部逃北者題材電影:Crossing,內容包括脫掉褲子渡過圖們 江,以四萬六千韓元的價格被賣到中國的北韓女性,赤身裸體游過江販毒的北韓男性,被賣到中國後經歷苦難的北韓女性等等,不意此際眼前竟活生生站著位逃北少 女。
我有些愕然了,那些逃亡的子夜、寒冷的江畔、衣裳簌簌摩擦的聲音、黑暗中靜默脫下裝著,以防任何風吹草動引來監視者的小心翼翼……怎麼也無法將這些情景,與面前的大眼女孩聯想一處。我甩甩頭,將腦海裡想像的電影情節逐一抹去。
「逃北者」已成南韓社會問題
「那麼,妳又是怎麼從青島逃到韓國來的呢?」
女孩說,當時每天早晨五點起床炊煮,忙到九點以後,便偷空自習漢語,暗地裡努力了四年,才趁隙從老奶奶家逃出。我於是明白了,方才手機裡女孩頻繁「欸」「欸」著的聲調,原來刻鏤著過去漫長的生活軌跡。
從主人家逃出以後,也許才是苦難日子的開端吧?我不忍追問女孩,在既無親人、又乏經濟來源的那幾年裡,她是如何照顧自己的?女孩只簡單告訴我,後來聽到廣 播裡有位牧師提到,可以幫助人們前往南韓,輾轉取得聯繫後,便隨同教會來到韓國,至今已經兩三年時間了,她始終住在教會裡。
「嗯……現在的學費、生活費又從哪裡來呢?」我再問。女孩表示,南韓政府每個月補助韓幣三十萬元,她在教會裡打工,每個月的薪資則有五十萬,我算算這筆收入,大約是目前大學生畢業後,初入社會的起碼薪資。
然而我又聽說了,南韓政府對逃北者的補助與救濟,期限並不長,逃北者沒有家人給予經濟及精神上的支援,又因為口音、生活習慣的差異等,普遍 受到歧視,無法融入韓國社會,生活其實備加辛苦。但是逃北者仍在持續增加中,社會上也漸有負面聲音,認為他們已成為南韓社會問題的根源之一。
艱辛的處境卻毫無奧援,我很為女孩擔憂。「那麼,在首爾妳沒有親人了?妹妹呢?」女孩說妹妹已經離開孤兒院,去年她們才在青島碰過面,是女孩花錢請仲介代 為聯繫處理的。妹妹不打算到南韓,因為她在當地已有工作,也交了男友。「如果她願意來,我一定花大錢把她帶出北韓的。」「十年來第一次見面呢!」隔了半 晌,她又幽幽補了一句。
我但感泫然,眼淚快要不爭氣地奪眶而出。此際,女孩忽爾起身,手腳麻利地從背包裡取出一盒金莎巧克力,說是從英國帶回來,要送給老師的。我 忙不迭地拒絕,但她堅持要老師收下,直到我拗不過拿著,方才恭敬有禮地告辭。那時我看到,女孩臉上的表情少了平日的木然,多的是一份訴說後的平靜。
她們是蛾,不是蝶!
腳步聲慢慢消失在長廊盡頭,腦海裡卻還迴盪著方才最後的問句:「妹妹交男友了,那麼,妳現在呢?」「我沒有男朋友。」她坦然回答。
在首爾閒居的辰光裡,我開始接觸時下最流行的浪漫韓劇。兩三年前拍攝的愛情劇My girl,刻正在電視頻道上重播,是典型流浪女巧遇富家公子的情節,由於一連串偶合,女主角最後奇蹟般得到了愛情。結局相當浪漫,男女主角重逢於首爾的著 名景點「六三大樓」,他們快樂地在電梯裡擁吻,劇終時,六三大樓也閃耀著黃金塔般的光芒。
多麼美好的畫面!客居首爾一年,所見所聞,多半凝止在這些燦麗的場景裡,然而短短一個下午,我卻嘗到了金莎巧克力甜美口感之下的苦澀與虛 幻。我知道逃北少女很難飛上枝頭變鳳凰,因為她空洞的眼神裡,少了女主角靈活的顧盼、可愛的表情以及鬼靈精般的慧黠心思。無論是美玉或者女孩,我看到她們 閃躲的垂目與憂鬱的凝視裡,除了自卑、懷疑和困惑之外,更多的是面對新世界的驚惶;她們是蛾,不是蝶。
我從一連串怔忡裡緩緩回神,攤開桌上的試卷開始批改,命題裡有「寧可……也不……」的造句練習,女孩在答案紙上寫著:
「我寧可餓死也不會去北韓。」
以中級漢語會話課的標準而言,這是個太簡單的句子,很難拿到高分。但我透過紙頁,卻看到了更複雜、更沉痛難言的情感。於是,重重地在卷面上打了個大勾,我知道女孩已經透過眼神及言語,明確讓人知曉──這其實是個含義深刻的句子。
【2009-06-03/聯合報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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