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授大學國文多年,對學生作文內容的一致性雖然已深有體會,但前些日子入大學甄試闈場批閱試卷過後,對新新人類的言不由衷,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百思不解的是:現代年輕人之大異往昔、喜歡標新立異,幾乎已是不爭的事實,何以獨獨在寫作上仍保留古風,和我們所屬的六、七○年代,幾乎如出一轍,仍然一味揣摹上意,不像他們追求新潮流或向父母爭取民主般,勇於發展自我,寫些真心話,或者耍些創意?其實,要說他們全無創意也不盡公平,新新人類也另外研發了一些可厭的作文模式,並衍生了若干讓人啼笑皆非的新毛病,這些創舉比起中規中矩的人云亦云,更加讓人不敢領教。

  我們的國文教學是否已經亮起了紅燈?或者我們的教育根本上產生了很大的問題?為什麼孩子認定某一類八股的文章模式必為閱卷者青睞?為什麼一向勇於向父母權威挑戰的孩子在面對考試時,如此伏低做小的壓抑自己,不敢說些真正的想法?或者,孩子為什麼念了那麼多年的書,竟然沒有自己的一些想法?這些都值得從事教育工作的我們好好加以思考的。

  此次甄試作文有兩題:一為命題式作文,題名「樹」;一為引導式作文,羅列八段文字,請考生將重點重新組織為一篇四百字左右短文,題名「再生紙」。 將近一千份的考卷改下來,可以歸納出幾項共同的特色,今羅列於下,以供參考:

  首先,邏輯不通。有人以擬人法這麼寫著:「我們由一株小草,經過雨水的滋潤,陽光的照射,歷經風吹雨打,才長成今日般的高大、直立,現在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了,我們就是樹。」小草居然可以長成大樹?木科草科都分不清。也有人聳動的寫著:「 我們家後院有一棵百年大樹,它忍受了千年風霜。」這算術不知從何算起?有人把人比喻為樹,扯著扯著,不知怎的,突然扯到了「近日自殺風氣很盛,自殺者充其量不過是一棵不負責任的樹。」這是打哪兒說起!還有人是這麼形容樹的成長的:「 一寸一寸點滴的長大。」真是叫人啼笑皆非!還有一位更離譜的同學居然寫著:「植樹節那天,我種下了一棵樹,在我細心的照顧之下,這棵樹終於死了!」還有一位考生說:「我是愛樹的一個人。」這是什麼修辭?政治家近日常引用的俗語「吃果子,拜樹頭」,這番也在考卷上大出風頭,只是,有人寫成「吃棗子,拜樹頭」。有位同學感概的說:「身為萬『獸』之靈的我們,怎能率先摧殘這美麗的大地?」絕大部分的學生把「棵」寫成「顆」,於是變成「我打開窗戶,看到一顆顆的樹立在那兒。」把樹寫得像閃閃發光的小星星似的。有位同學別出心裁的下結論道:「 沒有櫻桃樹就沒有華盛頓,沒有蘋果樹就沒有牛頓,沒有菩提樹就沒有佛陀,可見樹有多重要了。」讓閱卷老師傷透了腦筋,不知該嘉許他的創意,還是質疑他的邏輯?

  其次,新新人類還有漫不經心的毛病。在閱讀寫作的重新組織提供的八段文字裡,有一段文字是「以被稱為『地球之肺』的熱帶雨林為例,平均每一秒鐘就有一個足球場大小面積的森林被砍伐,而其砍伐的速度卻遠超過樹木的成長速度……」,改了幾天下來,一位老教授忽然偏著頭懷疑的問道:「到底是每一分鐘?還是每一秒鐘?」這一問,所有人都開始重新翻閱資料,就在此時,又有一位教授提出了另一個問題:「到底是籃球場?還是足球場?差很多哩!怎麼有人寫足球場,有人寫籃球場!」話聲未了,我翻到了一座棒球場。

  老氣橫秋是另一個毛病。很多人都在文章最後呼籲:「朋友!讓我們一起來種樹!」「 朋友!讓我們一起來傚法樹的犧牲精神吧!」一位教授看了太多這樣的文章後,氣得說:「朋友!哼!誰跟你是朋友!」還有人也許看多了瓊瑤女士的小說,每一段的最後都不厭其煩的問:「你說,是不是?」有的則用反問的句法說:「你說,不是嗎?」

  另外,新新人類還是大說謊家,他們說謊說得比我們當年更面不改色,我改過一包五十份的考卷,其中有三十八人提到家有老榕樹,有趣的是:這三十八棵老榕樹中,有三十棵不約而同的種在外公家,而三十八個人都「常常爬到樹上去」,有的爬上去玩,有的爬上去沉思,有的爬上去向老樹訴說心事,還有一位嚴重的大說謊家公然宣稱:「我常常爬上蕃茄樹上躲迷藏!」大多數的人都說:「我愛樹!愛樹的正直不阿,愛樹的默默行善,愛樹的堅忍不拔。」在我改的卷子當中,有好多爸爸都把孩子叫到樹前面,說明樹的勇敢。有一個學生在提到他阿公常在樹下講故事給他們聽的情形時說:「阿公講得得精彩,連蚊子都靜靜站在手臂上聽。」堪稱本年度最聳動的誇飾。一位教授指著一份考卷,皺著眉頭說:「敢有影?」大夥兒湊上去一看,上面寫著:「我愛樹,從小就喜歡種樹。」所有的人全笑倒了!真是說謊不打草稿!

  歸納言之:臺北的考生都回外公家爬樹,南部的孩子喜歡跟樹說話,金門地區的學生家長最喜歡指著樹要孩子學習樹的精神,澎湖也許因為缺少樹木,所以只能大談樹的重要。

  我在一個聚會中提這些趣事,正好有位考生在座,他的母親哈哈大笑之餘,看到孩子面色凝重,孩子囁嚅地說:「糟糕!我也爬了樹了!」那位母親鐵青著臉問:「你去那裡爬樹?那有樹讓你爬?」「外公家。」「夭壽死囝!你外公家那有什麼樹!……幹嘛爬樹!」母親氣急敗壞的繼續追問。孩子紅著臉不好意思的小聲回說:「人家去俯瞰大地嘛!」舉座哄堂大笑。

──摘自《如果記憶像風》,台北:九歌,1997/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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