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中國時報‧人間副刊】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隱地  (20090410)

     寫完「誰寫得最多?」(三月二十三、二十四日本刊)之後,腦裡縈繞不去的是另一個吊詭的題目「誰寫得最少?」

     寫得最少的當然是詩人。詩人就算出了十本詩集或三千首詩,字數加在一起,可能還不到小說家的一個長篇;而詩人中最吝於寫詩的可能就是瘂弦,他自一九五九年在香港國際圖書公司出版首冊「苦苓林的一夜」之後,從頭到尾就只出了一本詩集,只是數易書名,同年在創世紀詩社出版,書名改為「瘂弦詩抄」,一九六八年,詩加多了,從原先的九十八頁,擴充為一九三頁,新書名為「深淵」,改由尉天驄主持的眾人出版社印行;一九七○年,白先勇的晨鐘出版社創立,「深淵」改排為四十開本印行,又增加了九首詩;一九八一年,瘂弦和楊牧、葉步榮、沈燕士自組洪範書店,「瘂弦詩集」再度上陣,以後,另有「瘂弦自選集」、「鹽」、「如歌的行板」或「瘂弦短詩選」,無論英譯或日譯,「瘂弦」成為「一本詩集」的別名,人人盼望退休後的瘂弦,能有新的詩作發表,瘂弦不寫就是不寫,所以,誰寫得最少,瘂弦一定名列其中。

     但若說瘂弦是寫得最少的作家,顯然不對,除了詩集一冊,瘂弦另有「中國新詩研究」和上下兩冊的讀書隨筆「聚繖花序」,此外還有一本「青年筆陣」(幼獅)

     和另一本有聲書「弦外之音」(聯經);而詩人之中,從未出版過詩集的至少有季紅、季野、商略、景翔、高上秦、阮囊,年輕時候,他們不但個個有文采,也常被別人稱之為天才,但總以為生命漫長,看到別人寫得多,常以「急什麼,急什麼」來引述自己的「不作為主義」,時間果真不等人,不急著寫,到後來也就真的什麼也沒寫。

     寫得少的人,對於天天在報紙上發表文章的人,總有些不屑。甚至有人說:「不寫是好事」,至少每一棵樹都會向他鞠躬。「天天寫,重覆的寫,所為何來?」

     身為作家,一旦不想再寫,當然容易找出一百個理由。

     還有寫得更少的人。我的朋友古橋,在學校裡,我們是兩個屬於競爭的人。他看到我在報上有東西發表,也會立即投寄一篇新作,我也一樣,他一旦有作品刊出,也會激勵我寫作的火花,就是這樣,兩人同學四年,我們都成了學生作家;可惜走出學校,他分到管油的單位,賭錢的人多,寫作的人少,他竟然從此不回頭,直到七十一歲過世,他僅留下「四重奏」中僅有的十首詩。

     我年輕時候就聽過周棄子的名字,特別是在夏府,作家林海音女士,更會說一些周棄子的奇人異事,他寧願坐三輪車向人借錢,就是不肯「伏案寫作」,照林先生的說法,只要他肯揮舞大筆,稿費就會源源而來,可他就惜墨如金,終其一生,只留下一本四十開本的小冊子「未埋庵短書」(文星書店),以及一九八四年他過世四年後,有一家名為合志文化公司,又替他編了一本「周棄子先生集」,早年,作家彭歌評其詩「沉哀峭奇中總有一分惘惘不甘之氣」;詩作素有台灣「首席詩人」之稱,他也是香港作家董橋所傾心的當代文人之一,更是周夢蝶最崇拜的詩人(見「二○○七台灣作家作品目錄」)。只是像這樣的「首席詩人」,一生只寫了一本書,至此,寫得少變成大多數人的一件憾事了。

     引為憾事的當然不僅止於周棄子,還有一位張白帆先生,他早年在中廣公司服務,後來是文星雜誌的主編和經理,也曾是大林書店負責人,一支健筆,連當年台灣大學校長傅斯年都為其才華驚嘆,然而張白帆直到今年二月過世,始終未能將其文稿結集(生命不如意,讓他對自己的作品也不看重,生前他就焚燬了自己一切的信件和手稿)。

     誰寫得最少?所有在逆風裡行走的人,不是寫得最多,就會寫得最少,其實寫得少和寫得多的作家一樣,都是在向社會抗議。不同的,有人是有話要說,有人是不肯再說。

     P.S.「誰寫得最多?」漏列了司馬中原(七十五種)和光泰(五十三種)兩位,因此,近六十年裡在台灣出書五十種以上的作家,總數增為三十五家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碧人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