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時報\人間副刊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張大春  (20081021)

           老師給出了個作文題目:「情緒溫度計」。希望孩子們能根據日常經歷,察覺生活中種種情感刺激的反應。就作文命題而言,溫度計是個有趣的比喻;老師的用意很清楚:我們得面對自我感覺裡種種高低起落的情態。

     「我不要寫溫度計,」張容很堅決地說:「我要寫小精靈,把每一種情緒寫成一種小精靈。」

     其中一段是這麼寫的:「最常來找我的就是『無聊小精靈』,它對甚麼也沒興趣,任何事都不想做。這個時候,只有靠『好奇小精靈』了。『好奇小精靈』隨身帶著一大堆問號,動不動就問:『為什麼會這樣呢?』『究竟是誰幹的呢?』『這裡面有甚麼道理呢?』『這樣會產生甚麼結果呢?』……一旦碰到這麼多問號,『無聊小精靈』就忽然消失了。」

     「情緒的『緒』是一個甚麼樣的字呢?」我等他闔上作文本,情緒高昂地準備大玩一場的時候忽然偷襲了兩個問題:「為什麼要用『緒』字來形容我們的情感狀態呢?」

     緒字的聲符「者」本來就是一個複雜多歧解的符號,有說是「黍」的,有說是「蔗」根之下加一個「甘」字的,證之以不同鼎彝之器上的銘文,大約就是表示「諸多」、「眾多」之義。作為「緒」字中兼有意義的聲符,「者」字的上半截成紛歧樣貌的枝岔也常被學者解釋成一繭絲的許多個端。在這個理解的基礎上說「情緒」,充滿不盡可知的況味。一方面,所謂「情緒」,有一種「尚需細膩辨認」、「有待分別析理」的意思;另一方面,經由辨認、析理之後,顯然該會有進一步的解釋才對──所以說「情緒」看來是處在一種「未完成的狀態」。但是──

     「不同的情緒會同時發生嗎?」我追問下去:「你會既興奮、又憂愁嗎?」

     「不會。」張容斬釘截鐵地說──而對於這種抽象的問題,張容顯然不如張宜有興趣,張宜立刻帶著些賣弄的神情說:「可是如果看到壞人的話,我會既害怕、又生氣。還有參加鋼琴比賽的話,我會既緊張、又興奮。」

     「你就是既炫耀、又炫耀!」張容氣鼓鼓地說,看似受到「嫉妒小精靈」的影響了。

     然而,我們繼續這樣推敲字義的時候,會赫然發現:一如其他許多「相反為訓」的字──比方說:「亂」正同於「治」一樣,「其臭如蘭」正同於「其香如蘭」一樣,「徂」既是「往」、「死」又是「留」、「存」……「緒」這個剪不斷、理還亂的心情端倪,正一如與它自己的讀音相同的「序」和「續」一樣,又有著「次第」、以及「剩餘」的含意。《莊子.山木》篇不是有這樣一小段話嗎:「食不敢先嘗,必取其緒。(吃的時候不敢搶先,必定是吃剩餘之物)」

     「端緒」、「頭緒」是居先的、未經整裡的;而「餘緒」、「遺緒」則是居末的、殘剩的。別以為這個字在兩頭兒之外的中間不佔地位,倘若是用在《史記卷九十六.張蒼列傳》裡:「張蒼為計相時,緒正率曆。」此處的緒,又是「尋繹」、「推求」、「檢覈」的意思了。

     「一個字,從頭到尾帶中間,全歸它管,厲害吧?」我說。

     「甚麼字?」張宜原來根本不知道我們說的是一個字。

資料來源:http://news.chinatimes.com/Chinatimes/newscontent/newscontent-artnews/0,3457,112008102100455+11051301+20081021+news,00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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